央广网北京10月17日消息(记者 王晶)推开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小剧场的大门,一个长发的侧影瘦削、挺拔,双手舞动打着手语,目光久久凝视舞台。

  新改编的音乐舞蹈诗《我的梦》进入排练倒计时,团长邰丽华紧盯着聋人演员的每一个动作,做最后调整。她循着手势向记者走来,黑色碎花及膝长裙,体态神情带着舞者的神韵。

  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看上去仍仿若一个邻家女孩。

  13年前的春晚上,由邰丽华领舞的《千手观音》,让彼时29岁的她一夜成名;而13年后的今天,从聋人舞者到艺术团“掌门人”的角色转变,也并未让掌声离她远去:她培养了更多年轻的“千手观音”,逐渐得到社会各界的认可与尊重。

  从不幸的人生谷底到聋人舞蹈家,再到借助手语议国是的政协委员......梳理邰丽华前42年的人生,像极了2005年春晚后她在一次采访中的感慨:生命总是有价值,坚守你的梦想,永不言弃。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团长邰丽华接受央广记者专访

  “我是个‘幸运’的孩子”

  邰丽华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在2005年。

  那年春晚,借助舞台四角手语老师传达出的节拍她与20位聋哑演员结为一体,在镶嵌着一千多只手的拱门下,融成一尊金光闪闪的吉祥观音。

  而这所有的意境,都凝结在领舞邰丽华颇带禅意的含蓄表情之中。

  就在那一年,该节目一举打破往届小品盘踞春晚榜首的惯例;这一幕,也长久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但遗憾的是,尽管换来了前所未有的欢呼与掌声,邰丽华却听不见。

  两岁时,因高烧注射链霉素使她失去了听力,“我非常不幸地‘中枪了’。”

  面对采访,邰丽华没有急切的表达欲,所有的问题都需三思后才舞动双手“作答”,并将自己过往的成长经历归结为“幸运”:7岁那年,在聋哑学校偶然接触到的律动课,将她带进了舞蹈世界;15岁时,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将她招入旗下,开始正式接受舞蹈训练;此后,便在舞蹈之路上越走越远,成为中国唯一登上两大世界顶级艺术殿堂——美国纽约卡内基音乐厅和意大利斯卡拉大剧院的舞蹈演员......

  很多人看来,她的幸运,是由她的性格带来的

  “刚入团时,小邰丽华的勤奋好学出了名的。”团内的一位手语老师回忆道,起初和别人相比,她的舞蹈基本功是最差的,“连踢腿都不会”;此后,为了跳好每一个节拍,邰丽华不断给自己加码,“练得身上到处都是淤青”;而每次排练,她总是站在离编导最近的地方,即便别人休息时,她还在那里反复地琢磨演练。

  在不少舞蹈老师的印象中,邰丽华身上的这些品质绝非后天养成,而是从小便一以贯之的。

  从宜昌市聋哑小学,到武汉市聋哑中学,不论学习多紧张,她也仍要每天挤时间练习舞蹈,经常新伤落着旧伤;到了高中,对于上世纪90年代身有残疾的孩子来说,学点手艺求个生存门路就算是“最终归宿”了,可她却坚持每周坐12小时的长途汽车,独自一人来到300多公里外武汉的一所特殊高中继续求学。

  “一人静静地离家,再静静地回来”,也是在这里,已经读了12年特殊学校的邰丽华,做了一个大胆决定:与3年前拒绝父母安排的工作一样,她放弃了所在高中保送她就读长春大学特教学院的名额(新中国成立以来首个残疾人高等教育学府)。

  “没什么压力,更没挑战,我希望和健全人一样参加高考。”就在这同时,她在艺术团的舞蹈训练任务,也未因此停止。

  最终,她还是考上了湖北美术学院的装潢设计专业,“因为和舞蹈有关”。

  

  听不到音乐和节拍的情况下,邰丽华赋予了《雀之灵》另一种动人的神韵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供图

  无声世界里的独舞者

  在北京北四环边一座白色的小楼里,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位于二层。如今走廊墙壁上,仍挂着一张邰丽华独舞《雀之灵》的海报。

  而这张海报,也同样出现在世界顶级艺术殿堂——纽约卡内基音乐厅走廊的前厅,与一百多年在此表演的艺术家肖像挂在一起,是惟一一张中国剧照。

  这也是邰丽华最中意的作品,舞蹈的表达寓意,似乎是她人生前半场的真实写照:大幕拉开,灯光亮起,在无声的世界里,一只高贵优雅的孔雀,独自起舞。她其实早已把自己融入了《雀之灵》,观众欣赏到的,并不只是美丽动人的雀之形,而是充满魅力的“雀之灵”。

  但由于听不见,要想将音乐与舞蹈融为一体,并非易事。

  完整地跳完《雀之灵》需8分钟,共7000多个节拍,“只能靠枯燥的练习不断加强记忆。”她不断摸索规律,先一点一点地把不同动作归到每个不同序列的8拍,先记前10个、再记10个、又是10个……

  “24小时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在练舞,凭着感觉和悟性在跳。”

  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的《雀之灵》让专司孔雀舞的原创者杨丽萍赞赏有加,“如果听不见音乐,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跳出那种味道来,而你竟然跳得这么好。”

  2003年,邰丽华随团出访波兰,她表演的《雀之灵》感动了波兰总统夫妇及观看演出的所有观众。次年2月,在文莱艺术团的演出引起空前的轰动,而她的事迹更被众人所了解;2005年,由她创编主演的舞剧《化蝶》更是轰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

  而这些,都只是她15岁便开始随团在全世界汇演时的印象一

  此后,她被冠以“美与人性的使者”、“全球六亿残疾人的形象大使”等美誉。同时,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大门越开越大的20世纪初,邰丽华也成为一张“向世界展示中国的‘特殊文化名片’”。

  “我只是1/21个‘观音’”

  围着录音机,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板、音响上感受音乐的节拍;大冬天的有时甚至排练到凌晨三点多钟;有时累了就直接躺在地板上打会盹......

  这是《千手观音》爆红前,邰丽华和队员们的排练常态。

  而在2005年春晚后,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却被彻底打破了:媒体蜂拥而至,她应接不暇;大量商业广告和形象代言邀约;不少家长争抢要把孩子送到艺术团来,求她帮忙培养......

  彼时,她的演出状态常常是晚上放下箱子,第二天一大早又提着箱子,继续满世界地飞。而在接下来两年时间内,她几乎都保持着这样的节奏。

  “我只是1/21个‘观音’”,时至今日,邰丽华坦言《千手观音》最大的成功,并非自己一举成名,而在于关注残疾人以及特殊艺术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也让她感到颇为欣慰。

  “大家对残疾人的文艺表演从接受,到欣赏,这是一个本质性的改变。”

  在节目播出后的一周,一个月,甚至一年后.....《千手观音》的聋人演员们时不时会在路边上被陌生人认出,并收获赞扬,“感觉被别人尊重,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事情”,而在接下来几年,艺术团的演出量也随之达到高峰,“由原来每年100场增加至180场。”

  

  2005年,由邰丽华领舞的《千手观音》亮相春晚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供图

  也就在那几年,她所在的艺术团还做了一个冒险的尝试——放弃传统的政府拨款,进入商演市场。首次商演,作为队长的邰丽华一个人就演了包括《我的梦》、《雀之灵》在内的7个节目,并和队员一起收获“冒险”所带来的回报:门票一售而空;100分钟的演出,掌声响起90余次;观众留言写满了12米长的白布和11本留言簿。

  “此前,很多观众是抱着同情和怜悯的心态看我们演出的,”而这一次,邰丽华和队员们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也让她至今难忘。

  此外,随着外界对残障人士的印象发生变化的,还有她和艺术团走近社会、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世界的机会:邰丽华带着艺术团深入山村、福利机构乃至监狱进行公益慰问演出;用商演收入为地震灾区捐助善款;30年来,受到了100多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的接见......

  但她始终觉得,还要去做更多的事,为残疾人权益“鼓”与“呼”。

  作为连续11年出席全国两会的“老委员”,这些年她提交了几十个提案,涉及农村残疾人医疗保障、建议设“全国无障碍日”等各类内容,都得到了相关部门回应。

  她说,“我希望残疾人活得更有尊严。”

  “仅有一个邰丽华是远远不够的”

  十几年前,公众几乎认定“千手观音的脸”只能是邰丽华。可如今,她的人生早已调转方向,正在培养越来越多年轻、不同面孔的“千手观音”。

  她逐渐退出了舞台,2008年是个转折点。

  这一年,她正式接管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既要联系演出事务,又要创编舞蹈。”

  采访当天,如往常一样,她的行程被安排得满满的,下午要去北师大参加手语“普通话”研讨,晚上还要制定近日演出计划。而如果没有外出安排,每天她会准时出现在位于中国残联听力语言康复中心二层的艺术团。

  邰丽华的办公室极其“简单”,一张靠近窗台的普通办公桌,一台连接着打印机的小电脑,几幅照片和一张接待客人的沙发,仅此而已。坐在办公室的她,还是习惯穿宽松的舞蹈服,“这样方便到训练室指导孩子们的舞蹈。”

  

  邰丽华正在指导演员们排练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供图

  而在舞台下,她也会和团里的演员逛街、吃烧烤,“她就是我们的知心大姐”。但只要上了舞台,对于团里的孩子来说,排练厅的邰老师可是极其严格的,“不会因残疾而降低艺术标准。”

  可实际上,邰丽华对自己的要求远比对孩子们要苛刻得多。

  从一名以往习惯于排练的舞者,到要为百余人的艺术团谋求生存发展的管理者,一开始她并不适应,与人沟通就是摆在眼前最大的困难:手语老师不在身边时,她就把表达的意思逐字逐句写出来,拿给别人看;后来索性见缝插针学起拼音,从最基本的音节开始练起;甚至还专门找来老师‘补习’;但聋人说话必须从小开始练习,她偏不信,跟随艺术团成员一起进行口语培训......

  尽管如此,她也仍未放松对艺术团的管理。

  她切身体会特殊教育资源不均衡,便操起了艺术团改革的“手术刀”。

  2013年,艺术团成立了附属学校,她的梦想,是要培养一批残疾孩子,给他们应得的文化教育,“他们将在学校里学习生活,接受初中三年和高中三年的基础教育和特殊教育,乃至上到大学接受高等教育。

  这也使得残疾人事业复合型人才培养成为可能。邰丽华说,她更希望残疾孩子们有很好的品德,正如手语翻译李琳评价她的那样,“乐观、积极、坚强。”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孩子们在表演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供图

  “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开艺术团,融入社会,我需要教给他们的,不能仅仅局限于肢体艺术。”邰丽华回忆,有一年,团里盲孩子在土库曼斯坦表演,可节目没演完却突然停电,舞台上下陷入一片混乱。

  当时,一位盲孩子不紧不慢地面对台下讲了一句话,让她至今印象深刻。

  “我们本来就看不见,黑暗的世界是属于我们,我们就清唱吧。”说话间,聋孩子帮老师把钢琴搬到舞台上、领着盲孩子手拉手一起演唱了一曲《We  are  The  world》,“自信、昂扬,丝毫未受环境影响”,彼时,全场影影绰绰的手机电光在闪烁,观众没有离场,激昂兴奋地一直在喊:“中国!中国!”

  “仅有一个邰丽华是不够的,他们是在延续着我的梦。”邰丽华说,她还要帮更多的残疾孩子拥抱和融入社会,像健全人一样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

  

  视频文案:王晶

  视频配音:孙冰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