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北平(节选)/林语堂

  北平好像是一个魁梧的老人,具有一种老成的品格。一个城市与人相似,各有不同的品格,有的卑污狭隘,好奇多疑;有的宽怀大量,豪爽达观。北平是豪爽的,北平是宽大的。他包容着新旧两派,但他本身并不稍为之动摇。

  穿高跟鞋的摩登女郎与着木屐的东北老妪并肩而行,北平却不理这回事。胡须苍白的画家,住在大学生公寓的对面,北平也不理这回事。新式汽车与洋车、驴车媲美,北平也不理这回事。

  在高耸的北京饭店后面,一条小路上的人过着一千年来未变的生活,谁去理那回事?离协和医院一箭之地,有些旧式的古玩铺,古玩商人抽着水烟袋,仍然沿用旧法去营业,谁去理那回事?穿衣尽可随便,吃饭任择餐馆,随意乐其所好,畅情欣赏美善——谁来理你?

  北平又像是一株古木老树,根脉深入地中,藉之得畅茂。在他的树阴下与枝躯上寄生的,有数百万的昆虫。这些昆虫如何能知道树的大小,如何生长根,在地下有多少深,还有在别枝上寄生的是什么昆虫?一个北平居民如何能形容老大的北平呢?

  一个人总觉得他不了解北平。在那里已经住了十年以后,你偶然会在小路上发现一个驼背的老人,后悔没有早日遇见他;或是一个可爱的老画家,露着大肚子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用芭蕉扇摇风乘凉梦想他过去的日子;或是一个踢毽子的老人,他能把毽子放在头顶上一点一点的移动着,然后由背后掉下来时,平落在他的鞋底;或是一个刀手;或是一个儿童剧戏学校的太太;或是一个人力车夫变成满洲国的高贵人;或是一个前朝的县太爷。一个人怎敢说他了解北平呢?

  北平是一个“珠玉之城”,一个人眼从未见过的珠玉之城。它是具有紫金的御色屋顶,以及宫殿亭园楼榭的珠玉之城。它为珠玉结成的古城;它有紫色的“西山”,青带似的“玉泉”,“中央公园”垂老的杉树,以及“天坛”、“先农坛”。城内有九个公园,三个御湖,名为中南北“三海”,现在任人游览。并且北平有蓝天洁月,雨夏凉秋,与高爽的冬日气候。

  北平像是一个国王的梦境,它有宫殿、御园、百尺宽的大道、艺术博物院、专校、大学、医院、庙塔、艺商、与旧书摊林立的街道。北平像是一个饮食专家的乐园。它有数百年的饭馆,招牌被烟熏得破旧不堪,还有肩上搭着手巾的光头堂倌,他们的招待是十足和蔼的,因为他们在满清政府服侍过高官大吏,曾受了传统的特别训练。北平是贫富共居的地方,每个邻近的铺号都许一个贫老的人记帐取货,街上贩卖的东西很便宜。你可以留连在那里的一个茶馆里,一整个下午不走。北平是采购者的天堂,广有中国古代的手艺品、书籍、图画、古玩、玉石、珐琅镶嵌、灯笼之类。那是一个到处能买货的地方,商贩也会带着货物走上门来;在清晨,门外路上货贩众多,叫卖声形成极美妙的调门儿。

  北平是清静的,它是一个住家的城市,每家都有一个院落,每院都有一个金鱼缸和一株梧桐或石榴树;那里的果蔬新鲜;桃就是桃,柿就是柿。他是一个理想的城市,每个人都有呼吸之地;农村幽静与城市舒适媲美。那里的街道排列恰当,清晨在花园中拔白菜的时候,抬头可以看到西山的雄姿——然而距离一家大百货商店,只有一箭之地。

  北平有五颜六色旧的与新的色彩。他有皇朝的色彩,古代历史的色彩,蒙古草原的色彩。驼商自张家口与南口来到北平,走进古代的城门。他有高大的城墙,城门顶上宽至四五十公尺。他有城楼与齐楼,他有庙宇、古老花园、寺塔: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以及每一座桥梁,都具有历史典故。

  但是北平最迷人的,是住在那里的常人,他们不是圣人和教授;而是人力车夫。从西城到颐和园车费一元左右,你或者以为这是很便宜的。这的确是便宜,而车夫却欣然收之。看到车夫们沿途互相取乐,笑着别人的不幸遭遇,你会有莫名其妙之感。

  在晚上返家的途中,你也许会遇到一个褴褛的老年人力车夫。他向你讲述他的遭遇时,口吻诙谐清雅。如果你以为他年纪过老,想要下车步行时,他一定要强拉你回家。但是如果你忽然跳了下来,然后把车钱照付,他向你表示的那种竭诚感激,是你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

  赏析

  林语堂的散文《说北平》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无数的形象扑面而来,冲击着读者的视网膜,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是的,林语堂写了从摩登女郎到人力车夫的各式人等,写了从协和医院到紫色西山的各种楼宇名胜,还写了洋车驴车、珐琅镶嵌等形形色色烙有北平印记的物件。作者似乎要读者重温这一切,并凭借这一切去展开想像,去与作者一起领略老北京。

  特别值得我们体味的是,作者在《说北平》中提供给读者的,不是众多散漫的、互不联系的形象,而是由这些形象构成的一幅幅生动的老北京风俗画。使得我们可以透过历史的烟云,看到老北京包容新旧、兼纳华洋的画面。

  演播嘉宾:姚科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广主持人